“革命时期”的浪漫(转)

作者野夫,是我喜欢的作家,在今天看到这样一篇文章,远比那些慷慨激昂血色肆意的文字更让人心生悲意。这么长的文章,不应该转过来,只是担心在今日的国家,哪天又消失在无尽的数字海洋中,遂转之以为纪念。

大理的冬天完全是个无雨之城。初来乍到,我几乎被每天的蓝天丽日烤枯了;许多年来积存在身体内部和心中的潮湿,仿佛正在一点点烘干。人如果不被往事浸润的话,在这个疏世独立的古城,原是有可能坐化成一具精神木乃伊的。

然而,很久不响的电话终于还是惊动了午后的枯坐――我想,在中古时代,这种铃声的旋律,大抵类同于雪夜柴扉的剥啄――多有可能是某位乘兴而过的高朋,来云中访友了。但我看见屏幕上的来电显示,却是“无法识别”几个令人扫兴的汉字;就像都市中人透过猫眼,窥见门外的一张陌生面孔,多半连迎迓的兴趣也会丧失。

一瞬间我想起趣友李斯,某次接到一个电话,对方是那种千娇百媚的女声,一听见他那粗哑的牛吼,急忙道歉说――对不起,我打错了。他急中生智赶忙说――也许你并没有错啊,我们何不聊聊?人生有一点美丽错误难道不是同样也愉快吗?女声咯咯的笑了起来,于是电话也就将错就错了。

李斯是我非常心服的知交,一个研究神学的人,常常能从俗世中发现真谛。他喜欢给我灌输一句名言――好运气只会敲一次门――意思就是说你要开门开晚了,人家就去敲隔壁阿二的门去了。于是,我还是接听了这个来历不明的电话,潜意识似乎也在渴望李斯式的错误;用《简爱》中罗彻斯特先生的话说――是过错而不是罪过。

80年代末期那个著名的“春夏之交”时,我正好也在南方的一个岛上享受太阳;海边的阳光向来潮润,而那一年,于记忆中则似乎更湿且蒸发着腥味。

我每天下班后,先回陋室脱下警服换上花里胡哨的便衣,然后骑上摩托就往海滩跑――对了,那时我竟然是该市的警察――连我妈都不怎么信。

那时这个国家已经沸腾了。好像除开总理府,从上到下都在同情那些街上的孩子。我过去也曾经是爱上街玩的孩子之一,现在脱下袍子换袈裟,自然就不便去赶场子了。尽管许多过去的兄弟频频来信相邀,我依旧孤悬海外似的在做逍遥派。当时的形势正好还在喜剧和闹剧之间,绝大多数人都相信,这回恐怕大人要向孩子赔礼了。于是,我对一些故人戏说:我就不来摘桃子了;万一你们挨打了,我再拿屁股来帮你们接板子。

岛上的孩子们要比大陆的上街晚一月多,于是警察们也就少受些累,我以为。某天我经过一中,看见一群孩子在募捐,那时我工资不够吃喝,心中有感,还是忍不住塞了些散碎银子到那纸箱中去,以示雷子也是人嘛,天良未泯而已。次日上班,政治处的朋友笑着暗示我――你那点钱请我们喝酒不好?我才知道原来“国家”并未逍遥如我,他们还是暗中忙着。

五月的黄昏我从海滨归来,只见满街突然人流如潮,往省府门口滚动。我几乎忘了我的职责时,一个头儿看见了旁观的我,严肃的说:快回去换衣服,到省府集合,你负责陪局长。我急急如律令赶去时,但见红旗开处,两厢人马已然射住阵脚,各自席地而坐,仿佛歌咏比赛。我方对阵的是武警,咱们干警则不用去搞人墙拔河,只在人群中游弋;我更舒服,当王朝马汉陪首长对话。

当月的流行词还是“对话”。各地都效仿京都,一方鼓噪着要和当家的对话,一方坚决只派宦官出场对话――其实双方皆未弄清到底要对什么鸟话。岛上气候已经很热,孩子们都是夜里才出来爱国,我们也只好苍蝇陪着蚊子熬夜。等他们的代表和大内的寺人海阔天空“对话”完毕,五更时再派车送孩子们回校,我们才能回去睡觉。

那时我依旧只是生活中的旁观者,每天颠倒黑白,作为内侍,在省府礼堂的对话室静观风云变幻和世相百态。我知道我心灵的方向,常常又忍不住为双方的愚蠢而暗自捶胸或者面壁苦笑。其时,我真未意识到我会为这场八不相干的戏剧改变一生;当然,也没想到轰轰烈烈的街头革命正把一场浪漫情感,悄无声息地推进我的心中。

 

运动的后期在海岛确实显得有趣而无聊。日复一日的夜坐,革命歌曲回放,然后瞌睡来了就结队往武警的人墙上冲,两厢比赛体力,都不兴出拳脚,顶多从后排往士兵一方扔拖鞋,累了再坐。干警只负责监视大人,谁要在背后演讲鼓动,那还是要请到局子里去的。

岛上当时是所谓的特区之特,“小姐”之多闻名举国。某夜一女士在人群中慷慨激昂,凌晨被密捕回来,一问,是在某桑拿上班的。处长拍案大怒――你一个小姐,你不去好好陪客,你来凑什么热闹?该女士义正辞严――小姐,小姐怎么了?小姐就不许爱国了?处长竟然一时语塞。

我确确乎有些疲倦了。我偶尔不免在想,我那些内地的哥们如果就是在参与这样一场猫捉耗子的游戏,实在也没什么劲道。于是,我开始在人群中用目光“猎艳”,搜寻一些美好的面孔,用以聊销长夜之无奈。

每夜的对话时间,都有记者团的围观――本质上他们也是凑热闹;我从未看见一篇写对话的文章发表出来过。我终于在大群女记者中发现了一张让人记得住的脸,不,不是脸,但也不是身段。是什么使她吸引了我的眼神呢?我其时的身份使我可以放肆的在一边捉摸。我终于明白了,是整个的“态”。古人说女人之美,最难描摹者在“态”,我为这个女孩的态弄得几乎忘记了我正身处于一场大历史之中。

准确的说,她并不漂亮,也不高,甚至还偏黑;剪的齐耳短发,不蔓不枝,素面朝天,衣饰也简朴之极――但她就是能从大片的脂粉裙钗中跳跃出来。她得体地寻找机会采访各色人等,表情清纯,身上透出一种活力。这种态势确实能够打动人,尤其在那时的海岛,她就是一种耐人回味的舒服。

我甲胄在身,不便接近,只能隔着黑压压的愤怒人群远远的爱慕。人的目光有时仿佛一道引线,自会不知不觉中牵起一场缘分――我终于看见她一步一步朝我走来,然后止步,然后用一口纯正的北方话问我:警察同志,我可以采访你一下吗?

当然可以。但我在执勤,我现在不能以我职业的身份回答你;如果你乐意了解我的个人看法,我可以在天亮后无所不谈。――我这样的回答本来就会让记者敏感,更让她吃惊的是我的外地口音。那时全岛几乎没几个大陆警官,我是建省后第一个去报到的所谓“人材”。于是,谈话由此展开。我来自鄂省,她来自豫地,在那年的海岛,就自然有种老乡见老乡的亲近了。天亮时,人群散去,她的住地略嫌偏僻,岛上危机四伏,我主动要送她,她跨上了我的摩托,因而也必须要抓紧我的腰背了。

在早晨潮湿而凉爽的海风中,一个年轻的警察,驮起一份与大革命极不协调的温柔,狂奔于市井巷陌之中。我至今想起那一初始画面,才觉得有些招摇而脸红。

 

那一段时间仿佛整个国家都在过一个漫长的狂欢节,许多行业都在休假,即使公门衙役的我辈,也都要求白天休息以便夜战――只有政保处的稍微忙点。孩子们每天昼伏夜出,一如初恋般的马拉松式约会,准点且兴致盎然。我当时虽然有些置身事外的超脱,但却因为一个人的出场,而使我对这场周而复始的游戏渐生向往。

她本不必夜夜光临,因为事实上并无新闻可言,但她却总是如期而至;而我们也总能在攒动的人头中迅速发现彼此,然后不经意的挤到一起。在两厢人马偶尔的冲突时,我竟然有时忘记守卫局长,却去扮演一个保护弱雏的英雄。海岛的夏夜原本短暂,几乎尚未开聊就要被黎明打断。我送她到楼前,永远止步于楼前,看着她爬停了电梯的12楼,我再崇高而疲惫的打道回府。

这种朦胧的交往起始于孩子们的推动,如果运动戛然而止,我们是否会中止这场随波逐流的相约,迄今我都并不清晰。张爱玲似乎说过――为了成全他们的爱,一个城市倾覆了。放在那时的我来看,应该是一个国家都倾覆了。我已经不记得我潜意识里,是不是希望过孩子们的革命永不到底,以便我能夜夜张生,长待西厢。

我开始邀约她参与我黄昏的海泳,半裸的人生也许更见坦诚和真实。最初我竟然提醒她,不要游得离我太远――我还以为在人海外自己仍是保护神。结果比翼齐游,很快她就不见了,她朝外海游去,其玲珑的身影转眼就消失在潮线之下,我既不可望更不可及,只能游回黄昏的海滩等候,通常是晚霞散尽,她才拖着夜色回来,然后轻松的说:今天大约才五公里吧。我内心不免紧张,万一她要被退潮拉走了,我该向谁交待,我甚至不知她的家人何在。

我们喜欢背对着海水座谈,海浪不时的打过来,把我们朝岸上推。那时的形势已经开始紧张起来,暮色日渐加深我内心的幽暗。我对这场运动的真实看法,开始在她面前袒裎相露。她无意政治,却因我而不得不北望京华,夙夜兴叹。我们徘徊在水与岸之间,很难预知浪涛究竟会将我们打向哪一边。那时,我们连手都未曾相挽,其实在人世的风波之中,原是很容易失散的。

我后来有过一首叫着《祭坛》的诗,有句子曰――绝伦的屠杀总是在最美丽的早晨开始。但远在边陲的我,事实上是在那个永不褪色的日子的当晚才知道,那时首善之区大约已经洗完街道了。

朋友雷跑来告诉我,那是在我的一个租住楼里,当时还住着梓夫和我几个朋友。我们听罢都哭了,一个小弟买来一瓶酒,大家望空酹祭。我对梓夫说――我决定辞职,绝不当鹰犬了。梓夫知道我的性格,不便相劝,只是用红红的眼睛看着我。我醉醺醺的骑着摩托就出门了,海岛的初夏之夜似乎还充满着和平,我们所获得的消息都来自于外电――那时的传言都是内战即将爆发。我别无选择,决心北上参加义战。此去生死未卜,我唯一想的起来要告别的,大约就只有短暂认识的她了。

我半夜爬上了她的12楼,她很吃惊我的到访。为了不打扰她的同屋,我们站在门外。她也已经知道了首都的剧变,我说我就是来告个别,明天就走了。她问为什么,那时的我充满了慷慨激昂。她默然,然后说让我陪你下去走走吧。我们下楼,相对仍是无语,又确确乎有点难舍。我说那我就带你在小城兜一圈吧,也算我和这个城市的作别。

我带着她狂奔在夜色中,我忽然感觉到她第一次将脸贴在了我的后背,我穿着短袖警服,顿时感到背心一股暖流――她在默默的流泪。那时的小城格外安静,路灯很少,我的车灯忽然照见前方有一队人扛着花圈沉默地走来,整齐而毫无喧哗。我不明所以,停车于街心,队伍走近时,我才从花圈和祭幛的文字中发现,原来是海大的几十个勇敢的学生,在遥祭那些无辜的死难者。我肃然起敬,对着他们行了个正规的军礼。他们突然看见这个拦路的警察没有恶意,且向他们致敬时,心中的悲愤如河决堤,顿时集体痛哭起来。在那一刻,我自觉鼻酸喉哽,心中耿耿然一股浩然之气。

我带着她骑到了海滩,在一片漆黑中只听见大海的咆哮。面对着海峡的深远不可测,仿佛面对今后的命运。她只是隐隐的啜泣,我去扶起她的肩膀,她靠在了我的胸上。她断续的祈求――你把今夜留给我,好吗?

我默然,内心感念万分,但想到此后的不测,我只能拒绝。人在那一刻,原本是能因一些巨大悲哀而变得高尚的。我说还要回去写辞职信,还要收拾行装,还要处理许多事情;假若我还能活着回来,我们肯定还会重逢的。我们泪脸紧贴,像两个站在危崖上准备殉情的少年。

 

那时我们还处在一个信息不发达的社会,即便我在“内部”,也所知有限;但知道惯例,镇压之后必将是大搜捕――我想我的一些弟兄在劫难逃了。我在深夜开始奋笔疾书我的辞职报告,洋洋数千言,青春的愤怒使我唇枪舌剑对当局大加挞伐,并义正辞严的发誓――绝不做鹰犬和刽子手。

次日早晨我进到办公室,平静地对几个同事说――我辞职了,请帮我把这些交给领导。我把报告放在警帽里,连同警号警徽等。大家知道我何以抉择,也并不相劝,感叹着告别而去。等我到了广州,才知道京广线还没通车,我想请个的士开回武汉,司机都说兵荒马乱不敢上道。我只好在朋友处等到10号,终于才得以北上。

母校14号还搞了一个十日祭,场面十分感人,作家班的朋友拟写的悼词风传世界。到了此时此地,我才知道没有反抗,只有逃亡,我无能为力,只能聊尽菲薄。【此中的故事留待后日吧】我辞职去后,局长大为恼火,在全国系统内出现我这样的“叛徒”,于局里是难堪的。处里通知我家人,要我回去,只要认错,尚有生机;父母操心如焚,辗转求我即使辞职,也先回去办好手续。我正好受人所托,也要回去一趟,正要成行,武汉的朋友告诉我,有个海岛的女孩来找你来了,一番描述,我知道是她竟然寻找来了。那时如处乱世,我只留言岛上见,便先回了。

这已是七月了,原先还在观风的各地各部门,已知大势所向,终于开始行动了。内地的追捕组也都纷纷住进了“我局”。局里要我报告出逃一月的全部活动,我拒绝,坚持辞职。而此时,w君的联络人也来到我处,她也从湖北回来了。我将来人藏在我租来的一所村居里,她隐约感到来人的重要,给我说可以安排到她那儿去。我想此事的危险,还是不要祸及无辜为好,就拒绝了。

三天后的一个深夜,村居被包围,连我一起给抄了。我还算是现役警察,交给本局侦讯,来人则被航运走了。再之后,w君也被捕,牵连一圈人入狱。【事见海外出版物《情义无价》】我在审查阶段,给局长长信两函【这个内心善良清醒的人已经去世,谨此哀悼】,局长在一个黄昏独自来看我,然后说,你辞职回去怎么办?我说回山,当无大碍。他暗示我说,那你自己走吧,手续以后再说。我终于千里走单骑――一个人骑着摩托向故乡的深山赶回。

临行之际,我和她再次告别。乱世儿女,没有任何相约相誓,除开无可奈何的泪水,终也无从说起。

1992年的春天,我在武昌起义门55号勤奋的打扫高墙下的狭窄院子。身上穿着蓝底白杠的制服,头发则早就剃光了。那天的太阳似乎很好,一个外勤的囚徒进来悄悄告诉我――你姐姐带了个女孩来看你,不让进来,你姐姐正和他们在吵架。我站在平台上守候,我急切地想看到是哪位朋友难中相访。李队长是个好人,见我违纪张望,过来劝我进去,说他们正跟上面交涉。我说我只想知道是哪位来了,李说是你海南的女友;估计不会让你们见。

我大约猜到是她来了,果然一会儿,她出现在第二道铁门外。我们之间相距十几米,隔着铁栅栏可以相望,但不能大声喊话,于是只好互相傻笑;偶尔趁管教不备,问一声还好吧。就这样痴痴傻傻的对望了十几分钟,心中有万千伤感,此际也唯余一笑了。我潇洒的拍拍秃头,表示一切皆无所谓,然后不断挥手让她离去,我不想连带她再挨一场不必要的呵斥。

这一面,于今就算是最后的挥别了。那些年大抵有过一些通信,因为都要接受检阅,自然也只能各叙别况而已。我鼓励她去恋爱,她也清醒的认识到我并非一个可以做丈夫的人;经此剧变之后,人都忽然长大了,所谓百年心事归平淡,轻松交往之中,反而多了如许理解和爱惜。

1995年,我出来之前,她结婚了,正计划出国。我赶到海岛,隐约还想送行,以表达积年的谢意。她却正好回老家办手续去了,缘悭一面。之后,她隔年会突然来信或者电话,告诉她做母亲了,又做母亲了,再做母亲了。大家寒暄问候,万里之外,聊存一分高谊。而我自己,则仍旧在人世间谑浪风尘。十几年过去,许多故人都在人海里一去无迹,想到各有一份各自的福报,与其相濡以沫,还真不如相忘于江湖,渐渐往事也就开始漂淡了。

从青春革命到醇酒妇人,这几乎是我们那一代多数人的宿命。虽然并不曾为当初的激情理想和轻生躁进而后悔,但所有的浪漫最终都会复归于现实。而现实的铁栏,何曾有过稍懈。那些被改变的命途,相对于那些被毁弃的生命来说,却又终归是轻如鸿毛的。而我们在苦难中所经历的温情,已然是苍白岁月里的灿烂底色,对此,我们又何能怨怼。

 八

又是音讯杳无的两年后,一个来自南太平洋的某个岛屿的电话打进了苍山脚下。她说她偶然上网读到了我的一些文章,她没想到在那之后,我又经历了许多。我们依旧是笑着说话,嘻嘻哈哈的仿佛最初的时光。但17年意味着什么?一个那年出生的孩子已经开始上大学,但他【她】却可能完全不知道当年的血火故事,更无法想象会有无数的人失踪或者远走天涯。

历史正被人有意的掩埋,当所有惊心动魄的往事都焚毁于心炉之后,一切确如昆德拉所说――万劫不复了,仿佛从未发生过一样。

她说你是该坐下来写了,你也许需要一个花园,一片草地,一个面朝大海的房子,当然最好还要个真正欣赏理解而又毫无要求的女人。她说可惜你还没有一个可以自由写作的土壤,可惜我都老成三个孩子的母亲了,也无法帮你。然后我们就开怀大笑,那种真正纤尘不染的笑,一如当初一念不生的哭。

我们来到这个世界只为学会爱而不是恨,但恩怨尔汝的男女却往往彼此留下太多的伤。经由一个遥远的讯问,于这异乡的村居勾起些许遥远的记忆,放在多悲多怨的尘世,就算是温馨的茶酒了;咂一口,曾经涩辣的苦,竟是回味中的甘,我们对今生就该说――不虚此行了。

上海乌龙剿匪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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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都周刊主笔·石扉客 实习生 王丹阳 上海报道

据上海公安网发布的“战绩”表明,这起十年来最大规模的抓捕行动最终抓获65人。而南都周刊记者调查发现,仅银都路2688弄一处抓捕点,当天至少有6处房间被错破门而入,30人被惊扰,其中12人被错拷,8人被带走后放回。

 
背上被打了一警棍的陈峰模拟当时被抓捕时的场景。  摄影·石扉客 
 
“你们是在搞反恐演习吗?”
确如事后上海当地媒体报道所说,“这个过程就像一个默片”。全副武装的特警从三楼阳台潜入房间时,正在上厕所的陈峰毫无察觉。
穿着三角裤头的他,刚从马桶上站起来,卫生间的门突然被一脚踢开,只听一声断喝,“趴下不许动。”一条大汉闯了进来,头蒙黑纱,手持警棍。他惊得“扑通”一声跌坐回马桶上。
只见一道黑影掠过,背上被结结实实抽了一记,陈峰完全蒙了。从《新民晚报》当天刊登的现场照片上可以看到,上身赤裸的陈,双手抱头,蹲在办公室格子间里,三个全副武装的特警在周围紧密控制着他。
与此同时,谢青松也醒了过来。谢是陈的大学同学,在这里开了个小公司,当晚他和女友李玲睡在这套复式办公室的二楼。
尚在恍惚中的谢隐约听到楼下有嘈杂声,声音似乎越来越大。他刚准备爬起来察看动静,房门也被一脚踢开,一群人冲进来。谢惊得从床上跳起,李玲也吓得尖叫起来。没有人亮身份,谢青松琢磨到底是抢劫还是绑架。
李玲被押下楼的时候,还穿着睡衣,边走边抽泣。被控制在房间里的谢青松,听到下面一楼传来欢呼声,“就听见有人叫‘啊,又来了一个’,然后是咔嚓咔嚓的拍照声。”谢说。
三人都被带到办公室一楼,双手抱头,靠墙蹲下。“什么都不许问、不许做”。这时有警察进来查问身份证。“抓错了”,谢听见有人说了一句。谢是上海户籍,陈峰有居住证。等他抬起头,发现不一会儿功夫,特警模样的人全部撤了,屋里只剩下2个警察。
谢青松从楼梯附近的窗户往下一看,他这个位于三楼的房间外面赫然架着一台云梯,不知何时,楼下已站满了两排全副武装的特警,一个领导模样的人正在跟他们挨个握手。他这时已经确认,刚才闯进家门的是警察无疑,正在犹豫是否找相机把这幕拍下来。
这时有人在房门外叫了声“收队”,留在屋里的两个警察转身也准备走。谢青松鼓足勇气拉住其中一个说,你们把我们人也打伤了,门也踢坏了,不能就这么走了吧?总得给个说法啊!对方说没有办法给你解释,我们是803,会有人来赔偿的,留下了一个电话号码。
谢青松忍不住追上去问了句,你们是在搞反恐演习吗?一个警察摇头,回头对他说了句让他印象极深的话:你今天看一下东方卫视吧。
办公室没有电视机。惊魂未定的谢陈二人,让同学留神帮着收看东方卫视。接下来陈峰去医院验伤,谢青松带着李玲去莘庄散心,身心俱疲的这对恋人“晚上狠狠吃了一顿,补了下元气”。
这个所谓的“默片”其实是一个“好莱坞大片”。
上演的时间是8月4日凌晨4点多,地点是上海市南郊银都路2688弄的一个商住小区。
“警察喝我的王老吉!”
和李本传等的遭遇相比,谢青松其实该庆幸,也许因为他的白面书生模样,他至少没被拷,甚至没碰到殴打。
李本传是安徽肥东人,在沪打工多年,花了4000元租下这个小区里近200平米的两套房子,给自己的物流公司办公兼居住。
办公室设在1201,他的中学同学陈刚做业务员,住在这里;相邻的1202也是个三居室,李自己住一间,妻舅孔凡青过来做司机,和妻子王义兰合住一间。还有一个叫张小峰的大学毕业生,租住了剩下的一间。
李本传的妻子蒋琴,带着两个孩子刚从老家过来探亲。那晚,听到套间的外门被踢开,杂乱的脚步声在客厅响起,房间的门被踢得巨响。两夫妻爬起来拼命堵门,李大喊“救命”,夫妻俩都以为是黑恶势力来袭。
房门很快被踢破,至今清晰可见拦腰一道大裂痕。冲进来的人抡头就打,李被反铐着押出房间。两个孩子都醒了,小的3岁,呆住了,傻站在床上;大的是女儿,才8岁,吓得直哭。
陈刚听到了李本传喊救命,刚从床上跳起来,门就被踢开,挨了一警棍后,也被拷起来。他伸出双手,让记者看被拷的伤痕,然后缩回手揉自己肚皮上的一道青痕,说是被警棍捣的。
加上孔凡清和张小峰,四个男人都被拷起来了。一个全副武装的警察随手打开冰箱,拿出一瓶王老吉喝起来。

  有人进来查问身份证,几番喝问后,特警都撤了,屋里只剩下三个警察看着,1201室一个,1202两个。手铐都是双手反拷在背后,四人中年龄最大的孔凡清实在受不了,央求留守的警察打开手铐。

  看到丈夫和舅舅的手铐打开了,蒋琴这时已经大致猜到是警察搞错了,忍不住质问“你们是警察还是土匪?”对方回答“我们不是土匪,我们是特警”。“你们不是特警!特警干嘛喝我的王老吉?”蒋大骂。

  这时门外有人打手势招呼。“他们叫‘跑路’!”陈刚伸出两个手指头比划。

  于是看守的三人也起身就走。几个刚解铐的男人追到楼梯口讨说法,“要告,你们去告,我们是803。”对方说。

 
“你没事了,不要往外乱说!” 
  李本传还算幸运,虽然被打被拷,但都当场获释。与之相比,住在2688弄××栋三楼某室的张庭张愉兄弟俩就没这么走运了。

  丽萍发廊(化名)的13个员工群租在这套100平米的房间里,摆放着十余张床铺。在这家发廊打工的张庭和张愉兄弟俩就住在这里。

  他们都是8月4日晨直接从床上被抓走的。穿着裤头的张庭,警察把五个书包和袋子挂在他脖子上,他估计对方认为那是赃物。俯卧在床上睡得正香的弟弟张愉,被人从背后揪着头发拽到地上拷起来。

  兄弟俩和另外5个同事都被戴上黑头套,押到附近的一家警察培训基地。“很嘈杂,听着像是个大食堂”,张庭努力回忆,似乎所有被抓的人都被带到此地会合,然后横穿大半个上海,押送到上海北部的虹口分局。

  张庭是关了一宿之后的次日下午,自己坐地铁回来的。“经过初步调查,你没事了,不要往外乱说。”他记得警方最后跟他说的一句话。
同一天中午,弟弟张愉和另外一个同乡吴军也放回来了。张愉说,放出来时自己连坐公交的钱都没了,发廊经理曹小姐替他们支付了近90元的士车费。

  但张愉还是觉得自己比哥哥走运,他虽然丢了一双鞋,但至少脖子上没挂书包,讯问他的警察还帮他找到了抓捕时被拽掉的金项链,而他哥哥的金项链被拽下后就丢了一截。

  兄弟俩都饿了整整一宿。那一晚,哥哥张庭记忆最深的是被吊拷在铁栏杆上,只能脚尖着地,“那时真是太难受了”。

  兄弟俩是江西赣州人,初中毕业后都在当地一家文艺学校上学,哥哥张庭学舞蹈,弟弟学英语,没读几年就先后出来上海打工,到出事时,哥哥在这家美发中心已经干了半年,弟弟就跟着过来帮着打杂,才一个多月就出了这事。“我弟弟是1992年3月出生的,还未成年呢!”这个瘦削的哥哥低下头,声音越来越低沉,几如蚊吟。

  他们的经理曹女士最担心的,是第三批被抓进去的员工,祝辉、邓志平、何青云、张强强等四人,其中一人身体不太好。5日晚饭时分,这四人终于回来了。曹说,被抓走时好多人只穿着裤头,放回来时“还是穿着三角裤回来”。

 

“十年来规模最大的一次抓捕行动”
 
谈起那晚被破门而入,李本传一家心有余悸。  摄影·石扉客
  这三户人家最终碰到一起,是在小区附近的田园新村派出所。在那里,他们听到最多的一个词是803。

  803是上海刑事警察总队的代称,因位于中山北一路803号而得名。这个简称在上海本地居民中几乎家喻户晓。谢青松他们此时方知,这个案子正是威震华东的803办理的,而他们有幸遭逢了上海警方近十年来规模最大的一次抓捕行动。

  据上海公安网当晚发布的消息,这次行动是上海警方开展“迎世博、保平安”打击整治攻坚战的一部分,实际上缘起5月下旬虹口分局侦破的一起盗窃案,涉及到一个盗窃团伙。

  上海公安网称“该团伙成员来自江西吉安,部分成员居住在闵行银都路某宾馆,而居住于附近一小区内的其他成员则经常到该宾馆4楼棋牌室赌博。侦查员忍着高温和蚊咬,在宾馆周边开展了24小时不间断监控,获取了大量有效信息,也查明了该团伙外出作案的规律。”

  据此,专案组精心策划集中抓捕方案,由上海市公安局调集包括“刑侦总队、特警总队、公安高等专科学校、虹口分局、闵行分局等五家单位共计600余名警力成立联合行动组,最终于8月4日凌晨将该犯罪团伙一网打尽。”

  新民晚报社随警记者潘高峰在做客“新民网”时回忆,“803刑警说当晚只要是男的,几乎全都上了。兵法云‘十则围之’。”“而此前先不抓他们,是为了更好地打击他们,警方是放长线钓大鱼。”

  潘高峰称自己是在场的唯一平媒记者。他说抓捕时机是警方精心选择的结果,因嫌犯总是找晴好的天气出门作案,而前段上海连续阴雨,4日刚刚放晴。

  而抓捕对象的主要特征之一即是江西吉安籍,由此也能解释谢青松等3名上海和江苏户籍,李本传等8名安徽户籍人士当场获释,而张庭等7名江西人被带走讯问。

  当天行动中包括银都路在内,全市共有五处抓捕点。潘高峰称,谢青松所在的房间是警方锁定的窝点,情报十分准确,因能突出新闻性,也是当晚媒体聚集和集中报道的地方。

  据上海公安网当晚发布的消息,此番行动最后总抓获65人。而南都周刊记者调查发现,包括上述三家在内,仅银都路2688弄一处抓捕点,当天至少有6处房间被错破门而入,30人被惊扰,其中12人被错拷,8人被带走后放回。

  此番乌龙何以铸成?潘分析,2688弄小区本是在沪江西人的一个聚居区,群租和混居杂居现象严重,有可能是犯罪嫌疑人曾经在该小区租住过,情报没能及时跟上导致失误。

  南都周刊记者现场调查发现,三处抓错的地点,均与警方抓捕目标十分接近。谢青松等3人、张庭等7人的住所,和警方抓捕目标某小饭店对面的205室,均在同一栋楼,相距不过数十米;而被错抓的李本传一家的楼上,即是警方原定的两家抓捕对象1301室和1401室。

  银都路2688弄,位于上海闵行区的外环以南,有40来栋别墅式公寓,2004年刚竣工,楼层大多为四层。每栋楼的底层都是一创意主题区,如“15栋为睡眠中心”、“20栋是经典家具”、“38栋系橱柜家电”。其内部则特别符合平时所见的“城中村”之景,四处可见家庭旅馆、杂货铺、发廊、快餐店、发货仓、三五一伙的私营公司等。

  物业管理处肯定地说住在这里的“70%不是上海人,浙江老板多,安徽、江西的更多。”这里50%都是物流公司,记者发现,货仓、办公大多集中在中厅,而生活起居就在如山的货架背后的小房间里,基本上一房几人住。

  而警方这次十年来规模最大的抓捕行动,恰恰就选在这个奇特小区,乌龙也在此铸成。

 
警方和媒体的迎合
等到当天下午6点多,四处找电视的谢青松和陈峰,终于在当地电视台的新闻里知道了原委,也看到了画面里狼狈不堪的自己。
“那个穿黑T恤抱头蹲下的是我,套着三角裤头的是陈峰,穿着黄色睡衣从楼上被押下来的就是我老婆??”谢青松的最大痛苦在于,那幅场景在电视里被完整地曝光了,“去交电费时,物业的小姑娘都看着我嗤嗤地笑。”
当地报纸的报道也让他困惑。对报道里“如猿猴般敏捷、如闪电般迅疾”的特警,一分钟多“连破两个玻璃防盗窗”的说法,谢青松嗤之以鼻。这套复式房的阳台其实没有防盗窗,铝合金推拉玻璃门并没锁上,实际上警察从云梯跳进阳台后,轻轻拉开阳台上推拉门就进来了。
陈峰则对报道里说的“四名犯罪嫌疑人束手就擒”大惑不解,这套房子里明明就他们三个人。
对报道中的描述“外科手术式的精确打击”,孔凡清觉得这简直是笑话,“有这么做手术的吗?打烂这么多地方,抓错这么多人,一场严重的医疗事故还差不多!”
潘高峰并不认为自己的报道失实,因为他“在现场停留的时间段内情况的确如此”,但潘承认其实并未和特警同步进入现场,其主要信息来源是在抓捕之后采访特警所得。
潘所在的媒体当天下午3点即上摊,应是最早报道警方此次突袭行动的媒体。潘称直至见报前没收到任何来自警方的提示消息。
当晚上海本地数家电视媒体即播出了这条新闻;次日一早上摊的上海其他日报也随即刊登了该次行动的新闻,大多题为《上海实施十多年来最大规模抓捕行动》。和潘文的区别是,这些报道大都隐去了小区名或具体单元房间号,以及夸张的抓捕情节。
另外一个区别是,这些报道都加署了“通讯员忻文柯、庄莉强”。事实上忻文柯即上海市公安局新闻科的谐音化名,庄是该科科长。业内人士分析,这些稿子应是由警方统一提供给媒体使用的。
一条帖子引爆乌龙
在此番抓捕行动当晚10点43分,谢青松的房东王先生随即在爱卡网上海分会社区发布了第一条帖子,指称警方“破错门,打错人,还好意思上电视再邀功!”王在帖子里公布了自己与谢青松等三人的手机和姓名,表示对帖子内容“负法律责任”。
这条名为《今日警方特大行动——658名警察抓获65名罪犯的真实情况!》帖子迅即引起巨大关注,截至被删除前,一两天内跟帖分页达62页之巨。
谢青松称,当晚12点左右,即有看到此帖的上海媒体记者和他联系,次日更是达数十家媒体,但可惜的是,鲜见更正和后续报道。
沪上一位刑辩律师也在博客里提出了自己的质疑:即使情报准确,警方在确定被抓捕人员未携带凶器的情况下,是否有必要破门而入?警方已经当场发现并确认了错误,却不启动错误执法的应急预案,安排专人主动介入,及时纠正妥善处理。反而让媒体作为正确执法的新闻予以播报,实在是错上加错。
潘高峰分析,行动中负责现场抓捕的是特警,甄别和审查的是刑警,而负责宣传的是市局新闻科,一线抓捕和侦查部门未能及时将情报失误的情况通知市局新闻科,由此未能与当地媒体有效沟通,导致报道失误,特别是电视媒体恰恰将抓错的谢青松等人作为抓捕现场重点新闻画面放了出来。
截至本刊发稿时,上海市公安局新闻科未能回应本刊传真的采访要求。
8月5日晚上,一位安姓警官和另外一个警察来找谢等三人道歉,说会赔偿。8月7日晚上8点半,三人被带到附近的田园新村派出所协商。谢青松没有太多顾虑,他说能体谅警察工作的疏忽之处,但对被错误曝光的后果忧心忡忡。
8月6日下午5点,李本传说田园新村派出所警察徐建良上门来道歉,表示希望他们理解上海警方,“这种大行动,有时难以避免会造成不良后果”。并让李列清单,准备赔偿。南都周刊记者致电徐建良证实此事,其表示不便回答。
谢青松和李本传等无一例外被嘱咐不要和媒体接触,要低调处理。李本传被告知“最好也不要上访,如果上访一定要通知派出所。”
“真奇怪,凭什么他们来抓人的时候就带着媒体大肆报道表功,抓错了就生怕媒体知道呢?”一个被抓错又放回的小伙子嘟囔着。
就此番行动中当事人提出的警员不当行为,南都周刊记者致电虹口分局刑侦支队副支队长安蔚求证。虹口分局是此番抓捕的重要力量之一,安参与了抓捕行动和善后过程,他表示误抓一事目前已经得到妥善解决,当事人都非常满意。至于本刊报道中提到的其他更多细节,他表示没有分局或市局政治处批准,不便回答。
“就当是一场法制教育课吧”
李玲一谈起这个事情就有几分歇斯底里,浑身发抖,“从小我对警察的观感,都是电视里塑造的那种高大全形象,但这件事已完全颠覆了我十几年的价值观了。”
谢青松叹气说,女友已经濒临崩溃了。
案发已经一周,谢说尽管警方依旧不肯出示书面证明消除影响,他对虹口分局刑警支队长杨剑的态度还是表示满意。谢青松说,这位队长表示“不打不相识,大家交个朋友算了”,以后碰到什么困难都可以找他们帮忙。
“这次他们的态度还是蛮诚恳的,要不真的就这样算了?”这个年轻的上海新移民悄声问女友,“毕竟我们还要在这里做生意啊!”
“还没犯法就已经尝试到了被当作罪犯的滋味了。”孔凡清感叹这辈子绝对不能犯法,“太难受了太难受了,我这几天开车把方向盘都觉得吃力。”他揉着被反铐过的手腕说。
蒋琴再也不肯睡在靠门的床上。于是丈夫只好搭了个地铺,她带着两个孩子睡在这里。不好解释的是跟两个孩子。夫妻俩骗3岁的小儿子说,是爸爸吃了口香糖没给钱;对8岁的大女儿说,因为“警察要执行任务”。李本传还是希望要有个说法,他打电话给当地媒体,希望派记者再来采访。他的妻子蒋琴要求却不高,觉得能赔偿打烂的东西就不错了。
她怯生生地问,“听老乡说,法律规定特警执行任务是可以打人的?”
20多岁的丽萍发廊女经理小曹也是江西人,她现在不知道如何跟这些小老乡们的父母交待。这次警方抓捕的目标都是江西吉安人,曹半开玩笑地说,如果有来世,再也不想做江西人。
她叹气,“干我们这行的,有两个特点,家里条件都比较差,自己文化也比较低,被人歧视和欺负也是常事。”“如果不是出了这个差错,抓贼本来是件大好事。”她更愿意低调处理此事,“警察也很辛苦,也是为了我们大家好。”
“以后下班了早点回去睡觉,你们就算是上了一次法制教育课吧!”她这样安慰自己的员工。

三七:让我们相亲相爱一百年不动摇

作者:三七

我的身体不好,前后换过三个大夫。这天,第四个大夫来了。他穿得很朴素,但一看上去就是那种说一不二的人。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揪住前面那位大夫的衣领,在他屁股上重重一踢,把他踢到很远的地方。

“你不踢他不走。”

他擦擦手。说。我一下子就迷上他了。再说我也恨死前面的大夫了,所以觉得很解气。

“只有我才能救你。”他告诉我。我激动得都快哭了。这句话,后来我知道,是疗法之一,每天二十四剂,偶尔还要加服。

他住了下来,把以前的大夫留下的一切痕迹清除干净,搜出我家里一切和医学有关的东西,有的烧掉,有的搬到他的卧室里去。

然后他开始给我治病。他的药性很猛,我立即全身发热,再也躺不住了。

“你从此站起来了!”

他宣布。我们一起庆祝。以后每到这个日子,我们都要开Party。

大夫(以下凡是“大夫”字样都指他,因为他说了,世界上实际只有他一个真正的大夫,他给我看了辞典,那上面果然写着:“大夫:我。”别的大夫,从此 改称 “庸医”,“骗子”,“杀人犯”,我的疗法之二就是每天和他一起痛骂他们。当然一般是在家里骂,在外面大夫还是很有风度的,哪次出门都拉上拉链。大夫也有 些同门兄弟,他允许称他们为“大夫”,只是要在前面加上“蒙古”字样。他甚至有一个师叔,不过据他说,那家伙靠不住,迟早要被革出教门)给我治订了若干个 五年疗程,听起来真是让我兴奋。然而正在我觉得快要好了的时候,病情又开始反复,并有一些新的症状。我开始诉苦。

“大夫,我的右腿痛。”

他用木棍用力打我的右腿,直到它不痛了。

“大夫,我想咳嗽。”

他用袜子堵住我的嘴一星期,只是在服药时才打开一会儿。我再也不想什么咳嗽的事了。

大夫钉死门窗,不让有毒的空气进来。他检查我的读物,除了《左传》,全都销毁或由他重写。他告诉我,世界上只有一种学问,就是医学(同前例。指他的 学问),别的或者是瞎扯蛋,或者是为医学服务的。有些人现在还不信医学,但他们迟早要得大病,到奄奄一息时自会来上门求他。我们经常为这个前景夜不能寐。

没想到我先奄奄一息了。大夫很生气,认为我不配合他。他再一次检查我的房间,又搜出些东西。

“你的病根在脑子里。”

他指挥我的手打我的脑袋,偶尔也左右互搏。他看得很满意,说:

“这疗法以后要经常搞,至少十年一次。”

这条街上还有别的庸医在开业。大夫说,我久病不瘳,都是他们搞的鬼,他们干扰我的心志,在我的饮食里下毒,他们的药气钻进钉死的门窗,腐蚀我的肌体。他用恐怖的语调警告我:

“他们会用美好的生活来诱惑你。”

“那好的很啊!”我高高兴兴地说。

为这句话我忏悔了很久。为了表示悔改,我说:

“那咱们去把他们都灭了吧。”

大夫认为还不到时候,我还不够健壮,打不过他们。作为练习,他只是叫我去打了邻居的孩子一顿。

看到我快死了,大夫很发愁。他在我家已经住惯了,还真舍不得离开我。看到他经常为我工作到深夜,我又是感动,又是羞愧自己的素质真是太差了,老让他操心。

有一天他从书房里出来,皱着眉头说:

“也许那些庸医也有些好的经验……特别是在小的方面……我们不能太骄傲了……我得出去看看他们是怎么治的。”

“您可别这么说,治死事小,失节事大呀。”

“你死了我怎么办?”他有些发脾气了。“你难道就不为我的名声想想?”

大夫出去转了一圈儿,回来说:

“咱们的伙食大差了,吃大锅饭可不成。”

他把诊金提高了一倍。

从此他经常外出,开销虽然大了些,但我们的生活也在改变。他打开了一扇小窗,以锻炼我的免疫能力。还买了两台电视机,他看大的,我看小的。

尽管药方没变,他把各味药的用量予以改革,变得不那么苦了。(有一天他甚至把汤都换了。)连我也觉得自己好了一些,这时他开始允许我说一点话,有一天我说:

“要不要请别的大夫来看一看?”

“胡说!”大夫勃然色变。我很久没见过他生这么大的气了。

“我的意思……只是试一试……试一试而已。”

“试一试?他们能保证一定药到病除吗?”

“这个自然不能……谁又……”

“着啊!”他打断了我。“那还有什么好试的?再说,你不还活着吗?今天晚上咱们不是还吃红烧肉吗?放下筷子就乱讲。”

“我总是这样打焉儿……”

“打焉儿有什么不好?打焉压倒一切。”

“我看隔壁的人就……”

“隔壁是隔壁,你是你,你们家情不同。你不懂,不和你说了,去把袜子拿来。”

大夫发现,那些庸医的凡是有效的疗法,他自己的书也有,只是他以前没注意。

“他们抄了我的我都不知道。”大夫闷闷不乐地说。“看来咱们对医学的博大精深认识还不够。”

他把医书重写了一遍,修改了一些定义。改动如此之大,我都有点替他担心。好在基本的四条没变,他说,别的也就无所谓了。

这四条是:

一,只有他才能治我的病;
二,只有他的医学才能治我的病;
三,只有他的疗法才能治我的病;
四,只有他才拥有对以上三条的解释权。

大夫说,他生来就是为我服务的。我有时也闹点小别扭,但他从来不用“我不给你治了”一类的话吓唬我;有时我对他尊敬过了头,他还提醒我,他是我聘用 的,我是主人,应该时不时的说着他点儿,省得他犯错误。不过我可没见过他犯错误,有时大夫的手,或脚,或别的什么地方会出格一点儿,但大夫本人从未犯过错 误,他就压根儿没有这种能力。我们生活在一起,亲密无间,我的就是他的,他的虽然不是我的,但他是我的,也等于他的就是我的。邻居嫉妒我们的关系,经常挑 拨我,说他的坏话,我都一一汇报给他。有时我听不懂,也回来问他:

“大夫,什么叫‘解聘’呀?”

“就是自杀的意思,我的孩子。”

我当然不想自杀。于是,就像童话里说的,我和我的大夫快快乐乐地生活了下去,准备坚持一百年不动摇。

《读库》0903期对《这是湖南。1937-1945。》的介绍语

2005年,《潇湘晨报》记者邹容、摄影记者周志刚踏遍青山,寻访湖南抗日旧战场。他们的一手田野调查访问资料,在晨报“湖湘地理”专版连载。限于篇幅和其他原因,该系列在刊发时删除了部分内容。

    邹容老师将稿子发给我时,所附信中言道:“我不知道做《读库》的新星出版社有无可能对此书感兴趣。或者你的《读库》对此有无兴趣。我们所寻访的人事,死的已死,早的六十多年前,近的才一年,但选择将他们抹杀和遗忘,太彻底,太无情。令我愧对那一丁点儿我所以为触摸到了的历史真相……”

    我们尽力将邹容老师的原文恢复全貌,予以刊发,便是本辑《读库》中的《这是湖南。1937-1945。》一文。该文的功绩,非单是风餐露宿所做的田野调查,也包括对史料的广泛搜集和精心梳理。

在我们生前,这个世界曾有古人;在我们生后,这个世界会有来者。我们,活着的我们,是让历史延续下去的使者与桥梁。有一些历史,我们应该铭记,可我们常常毫不知情或者正在遗忘。

阅读《读库》0903上的首篇文章《这是湖南。1937-1945。》一文,心情变得有些沉重。一部抗日战争史,留下了多少可歌可泣的英雄与事迹,可是,我们所知道的有多少?我们铭记的有多少?我们已经遗忘了的又有多少?

面对历史,有些人选择选择性遗忘,似乎把那些东西遗忘掉了,历史也就不存在了。可是,历史真的能被遗忘吗?

电视剧《人间正道是沧桑》的最后,是孙红雷饰演的杨立青的独白:“我要大声地对那些年轻的共产党员疾呼,不要忘记过去。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

“我们应该永远记得六十年前挂在长沙岳麓山湖南大学礼堂大门上的那副对联:雪百年耻辱,复万里河山,秦汉无此雄,宋明无此壮;集三楚文章,吊九原将士,风雨为之泣,草木为之悲。”

“要记得2005年5月7日,潇潇细雨中的南岳忠烈祠,六十师那座倾覆的大墓,和断碑丛中残存的二百余坛‘抗战烈士忠骸’。”

“要记得衡阳天马山一家小面馆,六十岁的研究者萧培突然哽咽失声——因为这一部民族的抗战史,沉重得令人几乎窒息。”

“要记得那些从时光深渊中打捞上来,仍带着血气、敲痛人心的细节。”

“要记得‘十余万’、‘九十二万’,这样冰冷数字背后的怆痛以及我们所能找到的、那些消逝在战火中的容颜与名字。”

“这是湖南。1937-1945。”

《这是湖南。1937-1945。》共有108页的篇幅,分‘寂寞忠烈祠’、‘南岳,十四座倾塌的坟茔’、‘岳麓山:紧守一座烽火城池’、‘长沙1942:地图上的九十六小时’、‘寻找史恩华,寻找王超奎’、‘三个师长,一座城’、‘常德:从版图上被抹去的六天’、‘一座铁血孤城的四十七天’、‘张家山:一片消失的墓地’、‘最后的山河阻挡线’等十个部分。仅看标题,就可以看出湖南八年间的抗战是如何的英勇与惨烈。

“血和生命。从人道的逻辑上而言,这是世间最难抹去的痕迹和记忆。它们应该带有活着的人,揣在胸口怀想的温度。”

“那些年轻、沸腾过的热血,真的不曾被遗忘或者抹杀吗?”

面对先烈,我们该用怎样的心情?

弟弟,我没有适合时代的语言

来哀悼你的死;

它是时代向你的要求,

简单的,你给了。

这冷酷简单的壮烈是时代的诗

这沉默的光荣是你。……

啊,你别难过,难过了我给不出安慰。

我曾每日那样想过了几回;

你已给了你所有的,同你去的弟兄

也是一样,献出你们的生命;

今天你没有儿女牵挂需要抚恤同安慰,

而万千国人像已忘掉,

你死是为了谁!……

——林徽因的《悼三弟》(写于1943年,发表于1948年)

阅读这些充满良知和温度的文字,走近那一段封尘的历史,唯一的感觉便是愧对。

愧对是因为我们不曾祭奠,不曾怀想,甚至不曾了解。

有多少人曾经这样想过——“没有你们,何来我们?”

延伸阅读:http://www.zhanglixian.net/blogs/pigu6/

弗吉尼亚·伍尔夫的房间(转)

1919年,伍尔夫夫妇花七百英镑买下了位于罗德麦尔的蒙克之屋(Monk’s House),正式在苏塞克斯郡定居。两年后,她在花园里拥有了一个用于写作的小房间,那是从阁楼下的木制棚屋改建而来的。房间的窗户很大,望出去,是一直延伸至Caburn山的层层丘陵。夏天时,伍尔夫在小房间写作,她非常喜欢这里,尽管它总叫她分心。丈夫雷纳德在阁楼里分拣苹果的动静、花园尽头的教堂钟声、隔壁学校里孩子的嬉闹声、还有身边那条不时抓挠自己又爱在手稿上留下爪印的狗——它们一刻也不消停。到冬天,房间变得过于潮湿阴冷,她连笔都握不住,不得不回到房子里。1924年,屋子里安装了热能设备。又过了10年,写作间被挪到了花园最深处,处在紧挨着教堂燧石墙的栗树的庇护之下。在这儿,她在大腿上搁一块木板写作(就像她父亲Leslie Stephen过去常干的那样)。在房间前面,他们用砖砌了个天井,在夏夜,来访的客人就坐在天井里观赏激烈的草地棍球比赛。 

在这个写作间里,伍尔夫写下了多部重要作品,从早期的《戴洛维夫人》(Mrs. Dalloway‎)一直到生前最后一部小说《幕间》(Between the Acts),以及大量的随笔、评论和书信。就是在这里,读罢最后一页《海浪》(The Wave)的雷蒙德告诉她那是一部杰作;就是在这里,她对《岁月》(The Years)倾注了几个月的艰辛创作,并试图降低自己对烟草的依赖(从每天早晨六、七根减至1934年的一根);最后,1941年3月28日的那个星期五,一个寒冷的春日早晨,就是在这里,伍尔夫写完给雷蒙德的遗书,于欧塞河(River Ouse)自尽,空留一屋子凌乱的草稿,废纸篓里有她生前的最后创作,关于皮奥齐(Mrs Thrale)的几篇改稿,更多的打字稿件则是散落一地。现在这儿看起来要整洁多了。

中越战争三十周年祭

标题:中越战争三十周年祭
作者:断肠草

(一):法兰西与印支联邦

(二):日内瓦恩怨

(三):中苏分裂

(四):怪异的竞赛

(五):范文同的愤慨

(六):中美和解

(七):傲慢与偏见

(八):援助.饿着肚子养肥了狼

(九):暗潮汹涌的南中国海

(十):越共的亲华派与亲苏派

(十一):毛派门徒波尔布特

(十二):红色高棉的激情岁月

(十三):亚洲安全体系与印支联邦春梦

(十四):越军的闪电战及中共的闪电应急

(十五):苦难华侨路

(十六):邓小平的外交突围

(十七):大军出关

(十八):国际反应

(十九)解析黎笋的谈话

(二十):英雄魂